1990年,徐州春节往事。
街西头的小卖部,生意好到不行,灰扑扑的招牌前挤满了小孩,临时架起的木板上搁了零食、玩具、鞭炮。老板站在柜台外面盯着,眼都快顾不过来了。
13岁的刚子一边嚷着“哎,咧咧,咧咧,都白挤”,一边就侧身挤进了小店。
“给我拿一北(百)个摔炮。”刚子把手里攥着的一块钱,拍在柜台上。
他奶刚给了他六块钱,他转头就来花了。
老板抚平皱巴巴的票子,说:“你这个也太烂了,换一张。”
“哪烂了,这四个角不都在吗?不换。”刚子不高兴了,直眉立眼的:“赶紧拿炮啊。”
老板不是本地人,来到徐州郊区这个叫东村的地方虽只有短短几年,却也知道这混世魔王的声名,于是闭了嘴去数炮了。
摔炮其实不是刚子的最爱,只能算个无奈之选,他更喜欢小电光、大地红,扔天上听响,扔水里炸冰,还能吓得大琳嗷嗷叫。大琳是他舅家的表姐,比他大两岁。想他姐那人,平时有多横,这会儿就有多怂,绝好的报仇机会。可就因为点炮烫了回手,他奶就不让他放了,把家里的火柴打火石香烟棉线绳,但凡能引火的玩意儿都给藏了起来。
“再饶十个,万一里头有哑炮呢。”刚子把一百个摔炮揣棉袄口袋里,鼓鼓囊囊,甚是喜人。
老板缠不清这熊孩子,又抓了几个:“五个!不能再多了。”
出了小卖部,刚子的屁股后头多了一串小尾巴。刚子也不小气,掏了口袋,给小尾巴们一人分一把。
大家齐齐地甩动胳膊,那圆滚滚的小泥块就啪啪啪地响开了。
这声音带着不息的活力,回荡在旧历岁末的街头。1990年的徐州城,越发有了年味儿。
童年记忆:摔炮↑
四九一过,就到了北方小年。
这几天暖和,身上套个袄,在外边都能跑一头汗。
徐州人不过小年,东村人这时候在忙着烙烙馍。
刚子奶奶喊了平常就在一起烙馍的老姐妹,支了锅,一大早就开了工。
刚烙好的馍裹着发面和柴火的气息,又软和又烫手,香得不行。
刚子这一天的饭都是烙馍馍,想吃甜的,就来个烙馍卷白糖;想吃咸的,就来个烙馍卷豆瓣酱;到晚黑来,他奶收了摊子,终于有空炒菜了,他又卷了土豆丝和炒鸡蛋,四张下去,肚子剔喽圆。
爸妈下班到家的时候,他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消食儿。
“作业做完了吗?”他爸边问边摘了棉帽子,一缕肉眼可见的白气从他头上冉冉升起。
刚子不搭腔,万事自有他奶替他周旋,祖孙俩打配合堪比黄金搭档。他奶说:“做了做了,我亲眼看他写的,你就白天天盯着作业了,大过年的,就不能让他放松放松?”
他爸说:“他还要咋放松?再不扯着,他就秃噜地下了。”
不过他爸也就是日常一问,随意得很,也不见得多关心他写没写。听老太太这么说,立马心大得出门过烟瘾去了。
他妈从外边买了春联和福字,喊刚子去看。
“这还要花钱买?李老头写的不是透好吗?”他奶跟着瞅两眼,说。
妈说:“昨天小芹说李大手抖,今年写不了。正好看到有卖的,这印的也不错,多好看。”
“那行吧。”他奶说,“现在白弄了,三十再贴,赶紧过来吃饭吧。”
雪如人愿,紧赶慢赶,下在了年前。
靠床的窗户蒙了一层雾,刚子从被窝里伸手,贴着冰凉的玻璃,按了个爪子印。
透过他的五指山,外面银光一片,茫茫然看不真切。
他奶在外屋唤他:“刚子,快起吧,帮奶干点活。”
“五分钟,俺奶。”刚子说:“我再睡五分钟就起。”
“不行,现在就起!”他奶深知他的套路,果断拒绝。他的五分钟相当于半小时到半天不等。
刚子这时候也醒了困,便听话地穿衣服起床。他奶一看,老怀甚慰,哪来什么叛逆期,这不还是她的乖孙子嘛。
刚子推开门,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得一个激灵,雪已经停了,房檐上积了寸把厚。万物好似被一键抹除,院子显得空旷,一只白里带粉的猪头正躺在木盆里闭目养神。
“刚子,把猪头和猪蹄的毛给拔了,奶老花眼,看不清。”他奶拎了一壶热水,淋在猪头上。
猪头是他爸托了关系从肉联厂买的,猪头、猪蹄、猪下水,都是过年的硬菜,这些东西很紧俏,拾掇起来也很麻烦。好在出厂的时候就处理了一遍,这猪头还算清爽,只有零星的松香残留在皮褶和皱纹里,还有就是些细碎的白毛,不对着光都看不见,难怪他勤劳勇敢的奶奶对这东西也没什么好办法。
“好嘞!”这活儿新鲜,刚子摩拳擦掌,预备大干一场。
中午11点半,刚子举起最后一个拔干净毛的猪蹄,仰天长啸:“俺奶!累死我了!我眼瞎了!”
他奶又是心疼又是想笑,说:“乖乖,炖好了紧你吃~!”
年夜饭吃到八点半就差不多了,他奶说,留点肚子,过了十二点还要下饺子。
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,今年是马年,主持人照例字正腔圆地说了一串带“马”的成语。可惜刚子一个也没记住,他这会儿脑子混沌得很,那个山楂酒太好喝了。
刚子说:“我得去躺会儿,晕。”
他爸拿筷子敲敲他的头:“那是酒,有度数,你以为是果汁儿吗?一个劲地灌。”
这种甜丝丝的酒最能骗人。他妈以前说,他三姨小时候吃米酒没个数,醉得摔了跤,下巴磕破,缝了好几针,那个疤深的,差点破相。
可教训归教训,实在是太甜了啊,怎么办?完全没有抵抗力。
妈在包饺子,乐呵呵地盯着电视,手上五个皮一起擀,啥事也不耽误。
“赵忠祥的头发,弄么黑还弄么多,跟假的来。”
“旗袍真好看,这人叫啥?哦,宋祖英。”
“不行了,笑死我了,陈佩斯越长越像他爹了。”
“大过年的还想让人哭是咋的,光头唱得太惨了。”
“是赵本山吧,他这个小品以前搁别的地方演过。”
他奶把板凳挪到电视机跟前,耳朵几乎贴在了音箱上。
“这一封书信来得巧,天助黄忠成功劳……”电视里,谭元寿在唱《定军山》,还差几分钟就到零点,东村的鞭炮声已经震耳欲聋了。
刚子醒了酒,及不早地出去疯,跟他爸要了烟头,点着了一万响的大地红,彻底融入这达旦不眠的大年夜。
年过得飞快,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四。
这天清早,他奶去买菜,带回来个齐整的红萝卜,不歪不裂没才坏,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萝卜。
他奶问:“今年给你做萝卜灯不?”
刚子上学要迟到,慌忙出门也来不及细想,说:“做。”
结果他到班里就受到了老木的耻笑。
刚子上的是子弟学校,同学的关系也比地方学校多了一层,老木他爹和刚子他爸都是厂里民乐队的,一个吹葫芦丝,一个拉二胡,风格非常极端,欢脱起来板凳留不住腚,幽怨起来能把人送走。
经过一个寒假的胡吃海塞,老木又胖了一圈。才刚说到花灯的事,老木就对萝卜灯好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:“你几岁了?毛娃吗?还玩这个。”
这家伙事事都要杠一下,那就满足他。
“那你说,玩什么。”刚子貌似虚心地求教。
老木其实也没什么好点子,这是听他小叔说,以前哪有人给你弄这灯那灯的,拿个破茶缸子,放个蜡烛头,就算闹花灯了。
老木决定把这个事弄得深刻一点,他说:“咱就返朴归真,不要红红绿绿,来个酷的。”
刚子太了解他了,所以就听一半留一半。
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,在东村是个大事件,他爸厂办的灯展盛大豪华,享誉全市。
刚子一手拿他奶做的萝卜灯,一手拎着茶缸子,兴冲冲地就去看灯了。
他奶手巧,给他在萝卜皮上刻了个小马,引得茶缸子配蜡烛头的老木一帮人嫉妒不已。
灯展彻夜不息,小孩儿也玩疯了,反正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上学。
他们一直闹到很晚,连星月都打了呵欠。刚子最后被他妈薅了衣领子拽回了家。
这年元宵节最特别的一件事,是他们一家四口在“嫦娥奔月”前拍了张合影。拍照的人是厂里的宣传干事,当时,他在观灯的人群里正不停地抓拍,然后就拦住了刚子一家。他说,你们家人最上相,一定给你们在厂报排个头版。
刚子记不清他们上没上头版了,但他知道的是,那张照片端端正正在他家影集里呆了32年。
照片上,他们的笑容,不受岁月磨洗,始终温暖如初。